示周

嗑啥写啥,随缘码字,低产,佛得很。

【大宋少年志|全员】芳草

*1.6w字,例行ooc,剧情线是七斋全员,感情线主辛赵。


*惯常有原创人物,不止一个,且戏份不少。


*除了朝代地名是真的,其他具体的东西纯属虚构,全是我瞎想的。


*因为最近众所周知的原因,所以微博也会发一份存档,如果挂了就不补档了,可以直接去超话搜。


*不知不觉就一年啦,每天都在问二志什么时候来呀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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芳草

 


01.


出宣化门,往南走四里地,翻过一座山丘,木屋就坐落于阳面半山腰的深林前。衙内倚着院中的树发呆,手里转动着随地捡的石块。


他没听见响动,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,惊得后跳几步:


“什么人!”


边喊边摆好了防御姿势,却显然没学到要领,动作松松垮垮,忽左忽右。


无论哪个方向都没对准来者的正确位置。


门帘被掀开,屋中老妇闻声出来,殷勤招呼道:


“是王公子和裴姑娘。我去给你们倒茶。”


王宽向薛母道了谢,衙内登时松懈,循着话音转过脸来。


“你们怎么不出声啊?欺负我看不见是不是?”


“不是的,”小景赶忙澄清,“我和王大哥走路向来轻,刚才正要叫你来着,你就被吓到了。”


衙内深呼吸,平复了之前骤涌的惊悸,依旧靠了树,扔掉石块,垂下眼帘问:

“说吧,这次又要去哪?”


“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走?”小景讶然。


“这两年你们在开封呆的时间我一只手都能数过来,每次离开前都要上山看我一眼,本衙内这么聪明,当然察觉得到。”


王宽照常直视进衙内双眸,哪怕那眼中覆着一片迷蒙,映不出半点影子。


“鄜州。”他说。


衙内边点头边摸下巴,若有所思道:


“那地方我有印象,以前跟我爹去巡察过,还在那做了几笔生意。”


“那些外流的密件,线报说鄜州可能有线索,我和小景决定去看看。”


没等衙内接话,山下隔老远传来叫唤声,不多时,一个少年虎头虎脑地跑上来,扬扬手中信封:


“韦师兄,薛师兄来信了!”


转眼看见王宽和小景,又站定行了个揖。


衙内伸手往前摸索,少年见状忙凑上去,将他掌心贴在了自己肩头。


触到实体的衙内心里踏实,绽开一个笑,向王宽和小景介绍:


“你们老在外面跑,可能不知道,这是秘阁新招的学生小伍,十斋的,我和你们传信全靠他。”


紧接着便问小伍:“薛映说什么了?”


小伍展信,一字一顿地念起来:


“已寻到细恶行踪,今在鄜州,安好,勿念,代我请父母安。”


读完就把信按原样折好放回信封。小景一愣:


“这就完了?”


“他会写的字不多嘛。”衙内接过信,上下摩挲着说,“你们两边都查到了鄜州,说明这次会有大收获。”


王宽心下已开始筹划:“回信时告诉他,我们到鄜州与他会合。”


沉默半晌,衙内叹了口气:


“不知道元仲辛现在在哪。”


王宽摇头,有些无奈:“上次与他通信还是一个月前。”


提及同伴,三人面上都显出忧色。


“但愿他已经找到赵姐姐了。”小景喃喃。

 

 

02.


整整两年,赵简杳无音讯。


风偕同余晖破窗而入,依稀卷携了北洛水的湿气和西北的沙土。元仲辛眼前的地图被吹得哗哗作响,他转身挡住风,认真研究了一会儿,又恨恨地把地图揉成团塞进怀里。


鄜州人做买卖狡诈得很,卖给他的地图不知道是哪年的,竟有大半的路对不上号。


客栈外的街道早晚都热闹,他听见叫卖声,让人送了两张烧饼上楼,起先心情烦闷,吃得急躁,渐渐地就放缓了动作,萦绕他两年的无力感又随着日落一点点沉重、扩散,仿佛要跟着跌进黑暗。


慢一步,两年里他总是慢赵简一步。纵然他门路许多,消息灵通,可每回赶到赵简曾现身处都只是扑空。给秘阁的信也数不清写了多少封,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,无非是赵简安全,让他不要再找,旁的只字不提。


他不敢放弃。他知道萧潜的厉害,所以哪怕追到天边也不能任赵简一人面对。

这是他对她的承诺。


彼时王爷抱恙,赵简回邠州探望,正好错过了不久后东京城的轩然大波。辽人萧潜伪装入京,甫一接手掌管在宋暗探,便雷厉风行地进行清洗换血,短短半月杀了数十同胞,都是一刀毙命,绝无手软,还连累了一些大宋的无辜百姓。七斋奉命追查,冲破重重阻碍,终于在城隍庙附近将其围堵,眼看就能生擒,却不知从哪冒出一群少年刺客,左右不过十五六岁,身手竟个顶个地高强,打得他们措手不及。


那一场七斋败得颇为惨烈,敌方少年们明显经受过长期训练,命里似仅剩“杀”字当头,招招力足而迅猛,仿若不会力竭。七斋哪里招架得住,先后都负了伤。最糟的是衙内,刺客中有一人尤为敏捷,出刀也比其他人更快许多,薛映阻挡只迟了一霎,衙内眼角便被划了道深痕,成了个瞎子。


后来找了位大夫,一直庆幸衙内有薛映为他拦下那一刀,否则致盲的就会是直戳眼球的伤口,而非异域毒药。


是毒药就意味着有解,但大宋无人能解从未见过的毒,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解铃去找系铃人。


衙内管戳瞎自己的刺客叫细恶,因为他瘦得像竹竿,下手又狠恶。薛映老觉得衙内失明是自己的过失,一根筋难拗,便执意独身去找细恶取解药。元仲辛替斋长做主,给他放了行,还为他考虑周全,让薛映父母陪行动不便的衙内搬到山上隐居,以防对方报复。


小景对这个决定不甚满意。


“说好的七斋生死与共,他一个人实在太危险了。”


元仲辛笑着宽慰她:“萧潜逃脱,追捕任务七斋本就责无旁贷,不过是让他先行一步,遂他的愿而已,而且又不是不管他的死活。”


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。


那日后萧潜如浮鱼沉底隐匿,彻底没了踪迹。那些刺客倒不时在大宋各地冒头生事,但也来去无踪。薛映抓到过一两个,人还没被带回官府,就吞了齿间的毒丸自绝。那细恶更是神出鬼没,拿解药谈何容易。


秘阁推断萧潜有大阴谋,放任一分就多一分隐患,于是掌院火速传书至邠州,差赵简潜入辽暗探网,打探虚实。


大宋郡主,秘阁骄子,那段时间从未在开封出现,不易被识破,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。


元仲辛满心等她回来并肩进退,未曾想连面都见不上,就落了个长久分离。


思前想后,深入虎穴与薛映的明面追踪毕竟不同,七斋其他几个都放心不下,一番商议后,元仲辛背了包袱追寻而去,想着见到了即使不好相认起码也能暗中照应,孰料两年过去,莫说是人,连赵简的影子都没见过一毫。


他们确认赵简安全靠的是她传给秘阁的情报。萧潜正着手全盘改换辽暗探布局,以令宋人无从捉摸,又不知靠什么手段几次得手大宋机密要文,近半年愈发肆无忌惮,甚至派出刺客暗杀了一位负责宋夏往来事宜的官员。


官家怀疑朝内有叛贼通敌,已下令严查,流入敌手的密件则由秘阁负责,秘阁顺势一并交付给了七斋。王宽和小景天南地北地跑,没见有什么眉目,倒像是被萧潜戏耍了。谁都明白,如此重要的东西必定会直接送到萧潜手上,他们跟在后面查只是被牵着鼻子走,要找回密件,仍意味着要寻到萧潜。


辽人遣出这么一位暗探统领的动机同样不言而明。宋夏和议,耶律宗真不安,担心有朝一日双方联手对辽不利,因此不惜放出一头野心勃勃的狼来搅局。


鄜州临近宋夏边关,这几日正有夏使臣暂宿于此休整,若萧潜真在鄜州,则很可能是计划袭击夏使,以期挑起宋夏争端。


元仲辛特意挑了驿馆对面的客栈住下,每日监视,就等藏蛇出洞。


天光正退,霞色与夜交接,满城炊香配烧饼下肚,元仲辛拍掉手中的饼屑,走到窗边,正看见夏使带了随行护卫出门,照例进隔壁酒楼吃饭。


过了许久,东边街口走来一劲装男子,腰间别弯刀,目不斜视,到酒楼前没往里看,手却扶上了刀柄。


酒足饭饱的夏使出来和他撞个正着,寒光掠眼一瞬,利刃直逼命门。


好在护卫反应快,及时拔刀拦下了这一击,同刺客交起手来。


缠斗之际,夏使已被护送回驿馆,刺客见时机已失,久留无益,便果断撤离,向后飞奔而去。


好不容易等来这么一遭,元仲辛岂肯放过,立马从窗台一跃而下,追了上去。追到桥头,刺客猛然顿步,一转身,弯刀带风冲他横扫而来。


元仲辛仰身从刀下滑过,刚站起刺客又举刀上前。他一手抓住对方挥刀的手腕,顺势往自己身前一带,刀便越过他肩头,砍了个空;另一只手运足力,趁着距离近给刺客胸脯来了几记肘击。


招落时,刺客突然在他耳边低声开口:


“萧潜知道你在这,马上要派人杀你,赵姑娘叫你快走。”


元仲辛一惊,松开了刺客。那人吃痛地捂住胸口,元仲辛抬起一拳打去,刻意放慢了速度,留出时间让对方出手格挡,待两人离近时急切发问:


“赵简在哪?”


“在城里安全之处。她有计划,让你和你们的朋友放心,你只管离开鄜州。”


刺客闪到元仲辛身后,两人又互相过了几招,那人佯装不敌,跳进河里逃了,走前塞给元仲辛一张字条。


元仲辛配合他把戏演足,沿河岸追了大半条街,直到水面不见一丝波纹,才装作懊恼地插腰摇头,回客栈看字条。


“鄜州危险,速离。赵简。”


是赵简的笔迹,想来是怕刺客说的元仲辛不信,写了做凭证。


他在灯前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,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扬起了嘴角。


两年跋涉,览尽了泰半江山,此刻确认与赵简同处一城,对他而言无异于她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。


管它凶不凶险,他绝不会走。

 

 

03.


赵简喝了点酒,在院子里踱步,走了两圈,一时兴起,拿起石桌上的面具遮住脸。


这是她白天外出在一个小摊上看见的,和以前她跟元仲辛在开封买的一模一样。


她透过面具眼部的孔看天,狭窄视野里,月亮尤其小。


后门被人推动,张算悄声进来,赵简隔着面具看他一眼:


“事办完了?”


“按赵姑娘说的,遵循他们的指令去刺杀夏使,但没有真伤他。现在那帮夏人想必已经加强了戒备。”


“见到元仲辛了?”赵简又问。


张算颔首:“话都告诉他了,但他看起来不愿走。”


赵简垂眼,放下面具,没有接话。


“刘息应该快到鄜州了。”张算说。


“好,记得暗中接应,探明萧潜据点所在就靠他了。”赵简朝他点头,示意他可以离开,“辛苦。”


但张算没挪身,想了想,还是没忍住问:


“一切结束后,你真的会放我们走?”


赵简理解他的疑虑。他们是辽人,阵营不同,为了脱身才帮她办事,很难给出十成信任。现下她也无法证明什么,只能反复郑重许诺:


“我赵简言出必行,一旦事成,你们就可以回故乡和亲人团聚。”


听闻此言,张算苦笑一声:“我没有亲人。”


赵简提壶到他跟前,给他斟了一小杯酒。


“你还这么年轻,没想过找个姑娘成家?”


张算看着酒里映的弯月,并未接盏。


“我太害怕爱憎了。”


随即抬起头疑惑地问:“倒是赵姑娘这么想元公子,为何连远望一眼都不肯?”


那杯酒便进了赵简腹中,静夜里能听见她渐深的呼吸。


“我要是出现在能看见他的地方,他一定会发觉。”

 

 

04.


按说衙内的信早该到了鄜州,然而却迟迟不见薛映露面。


王宽和小景在城门附近找了间民宅落脚,进出低调,在见到薛映前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,以迷惑可能存在的敌方眼线。除了会在每天一起出门买菜时观察城中景象,其余生活与寻常夫妻无异。


无论身处何地,小景都会准时做好一日三餐,并常在晚饭时虔心许愿:


“希望七斋能早日一起吃上团圆饭。”


王宽给她夹片肉,笃定地说:“坚持下去,这一天总会来。”


于是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,鄜州的天晴了几日,在阴云突然沉压的夜间打起了雷。


小景洗了碗,眼看要下雨,便仔细拴好灶间的窗户,然后就听见了微弱的敲门声。


声音持续了一阵,王宽也从屋内出来,两人对视一眼,绷紧神经。


王宽牵住小景,蹑步至大门边,外面的敲击快速频繁,似乎不开门就无止无休。


“什么人?”王宽直截了当问。


敲门声停下了。


“我是受赵简所托而来……最好能进去说话。”对方话音很弱,听上去缺乏气力。


陡然听见赵简姓名,门内二人惊疑交加,却也不敢掉以轻心,只恐外面有诈。但隔墙终归难辨虚实,斟酌片刻,王宽上前拉开了门闩。


一个黑影迈进门槛,晃了晃,直直倒地。


血腥味弥散开,黑衣衫显不出红色,但胸前一片早被浸得湿透。伤者双唇泛白,已然因失血过多而脱力,刚才敲门说话估计是在咬牙死撑。


王宽探身出去,四下望了望,确认周围没有人才回来关上门,对小景说:


“先救人。”


那人胸前被捅了一刀,身体各处还有数不清的皮外伤,王宽把他背进客房,小景烧了热水,小心地给他清洗伤口、包扎止血,又熬了几味药,直折腾到后半夜,那人才稍稍恢复了些精力。


“你是王宽?”他哑着嗓子问。


王宽负手立在他面前:“是我。你是谁?”


“张算,辽暗探。”


“你说受赵简所托,可有凭证?”


“没有。”张算吃力地取下腰间佩刀,扔给王宽,“刀给你,我现在这副样子对你们也没什么威胁,说出的话你们可以自己选择相不相信。”


王宽暗自掂了下重量,是把好刀。


“赵简托你来做什么?”


张算正欲开口,却没忍住咳嗽,小景赶紧递了碗水,他喝下去,道了声谢。


“萧潜就在鄜州。”他说,“赵姑娘发现你们到此,料想萧潜不久也会发现。萧潜认识你们,暴露了便凶多吉少,因此赵姑娘想提醒你们,让你们离开。这本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,但方才……生了变故。”


他与刘息都是在宋潜伏多年的暗探,却远非死心塌地的一类。他们不懂,明明宋辽间已达成和平局面,为何还要他们离家千里来伺机破坏安宁,所以他们难以接受萧潜入宋,更难以接受其所作所为。张算想走,刘息则想回家同妻儿过自己的日子,但脱身难于登天,他们想不出万全之策,却在遭遇瓶颈时遇见了赵简。


赵简探清他们的底,便与他们做了交易。他们协助赵简扳倒萧潜,暗探群龙无首,方寸自乱,他们正好趁机逃离,快马加鞭,也许刘息到家后还有时间带着家人逃命,躲避做逃兵招致的追杀。


当然,赵简的回报是不抓捕、不过问,还要派人将他们护送至宋辽边境。


比较棘手的是,他二人职级太低,与萧潜还隔了两三层,因此至今未曾见过这暗探统领一面,只能蛰伏。不过也不担心会等太久,新建起的暗探机制不完善,许多紧要任务往往会无视职级,就便分派,假以时日,总会轮到他们。


果不其然,两年后,刘息受命在杭州接了一份密件,要送往鄜州,亲自交到萧潜手上;张算同样被召去鄜州,负责刺杀夏使。赵简随他们一同前往,为免辽人起疑,叫张算依令行刺,但不能成功,算是给夏使一个警醒。


赵简有制伏萧潜的计划,不过从未对他们细说,他们的任务是在刘息抵达鄜州时将密件掉包,不让真物流入萧潜手中,再借送密件的机会摸清萧潜据点的方位。


今夜刘息入城,张算前去接应,却在第一步就遇上了难题。密件放在一大木盒中,要取出须解开繁杂机关。他们试了半天无果,不敢耽搁时间,便想着去求助赵简,谁知半路被自己的同僚截杀。原来萧潜昨日已查明他二人叛变行径,就等刘息到时一并诛灭。


张算竭力掩护刘息冲出重围,待刘息成功逃离后又鏖战许久,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,才死里逃生。


“我们没死成,密件还在刘息手上,萧潜绝不会罢休。”张算说,“其实我本万万不该来找你们,给你们徒增风险。但我知道刘息一定会去找赵姑娘,所以去她住处看了,没有人,情况恐怕不容乐观,所以想到了你们。她现在应该需要你们的帮助。”


他看向王宽,眼神里有不确定,怕因为事情艰险而被拒绝。


王宽也看他:“帮她是我们分内之事,生死无阻,你不必担心,不过我们需要足够多的情报。”


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


“萧潜身边的那批刺客。”


张算神情冷了下来。


“确实,那是个大麻烦。那些孩子都是六七岁就被挑走,由萧潜一手培养,只听萧潜命令,杀人如麻。”


他长呼一口气,感叹道:“萧潜大概觉得我和刘息好解决,所以只动用了暗探。如果派的是那些杀手,我们两个都留不住命。”


王宽又问了与赵简和萧潜相关的许多事,便放他休息,将刀置于厅中案上,同小景退到屋外。


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好一阵,遮盖了檐下两人的商议声。


“你怎么看?”王宽温声问。


小景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下,回答:“我觉得相信他也无妨,反正我们也是来找密件下落的,多少算个线索。”


“不可全信,还是要多留心眼。”


小景点头,记住了叮嘱,蓦地又皱起眉头:


“可是抓萧潜这么危险的事,赵姐姐为什么要把我们推开,自己一个人做呢?不和我们联系,还要我们离开。”


“她既然有计划,想必已经过权衡。”王宽分析道,“倘若我们的出现增益不大,她当然会让我们以保全自身为重。”


小景了然:“可现在生了变故,所以她需要我们。”


王宽默认,问她:“怕吗?”


“不怕。”小景笃定道,“七斋一体,我们绝对不能抛下任何一个人。”


天亮后又是晴空高照,张算一觉睡到晌午。毕竟是千锤百炼过的暗探,恢复也比常人快,醒来就能重新下地行路,不过步子迈不大,否则伤口还是会被牵扯,疼得他冒冷汗。


他沿着院墙绕圈,想尽快克服疼痛,王宽陪他一起,告诉他上午出门的收获。


王宽一早就去了他所说的赵简住处,里外查探了一遍,空空如也。


“有哪些地方是她可能会去的,你知道吗?”


“不知道。她从来只让我去那个院子里找她。”


王宽无言,边走边思量下一步该如何行动。


第三次走到东面墙边的时候,张算停下了,他看这面墙有些不对劲。


拨开肆虐攀爬的藤蔓,能清晰辨别墙中央有一片漆色较周边更浅,是个门洞形状。


“另一边的墙也有这种修补痕迹。”王宽解释,“这里应该曾与隔壁相通,合为一处宅院,后来分割作不同门户,就把门洞填成了墙。”


张算若有所思:“我们同僚间有传闻,萧潜的据点很奇怪,内里是个普通院落,四面却皆是高墙,入口只能从里面开,与墙融为一体,外面的人敲对暗号,里面的人才放行。那面墙应该就是像这样,以砖砌门。”


“城里的墙数不胜数,仅靠这一点还是难找。”


话虽如此,但王宽向来谨慎,仍将这条线索放在了心上。


小景在灶间喊王宽端菜,今日午饭尤为丰盛,鱼肉都摆到了张算近前,令他颇有些局促。


“叨扰了。”他客气道。


小景给他盛汤:“没什么,我们的惯例是这样,只要有伤患,就要吃得好些。”


“我常听赵姑娘提起她的几个朋友,她说是因为有你们,她孤身涉险才有十足底气。”


张算双手捧过汤,小景弯起眼笑了。


“我也是啊,遇到他们之前,有好多事想都不敢想。”


张算啜了一口汤,暖遍周身。


“所以我很羡慕你们,有自己认定的路,明白走下去的意义,心里总有火在烧,比我们强。”


王宽始终端坐着,尚未动筷,忽然接腔道:


“听你谈吐,不像辽人。”


“更像宋人,对不对?”张算难得地笑起来,却没再往下说。


吃到半路,屋顶传来砖瓦错位的动静,紧接着一人翻身落地,朝屋内走来。


“薛映!”小景站了起来。


王宽也起身,问:“怎么现在才来?”


“昨天才收到衙内的信,送信的说路上有事耽搁了几日。”


三人寒暄,张算默默喝完了汤,脸快埋进碗里,手越攥越紧,似乎下一刻就能把碗捏碎。


小景正要去再拿一副碗筷,脚还没出厅门,就听“当啷”一声,案上弯刀出鞘,张算握刀直指薛映。


薛映纹丝不动。他早看出张算负伤体虚,有力运刀无力伤人。


“你是谁?”他冷声问。


“仇人。”张算道出这两字,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恨意。


“什么仇?”


张算的手微颤。


“我是辽人,父亲曾是辽军将官,我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生,令尊若曾向你提起,你该知道是什么仇;若他不曾,我可以告诉你。”

 

 

05.


一根细绳,连起门窗和床,元仲辛在床上盘腿而坐,耐心地看桌上点的香燃烬了一炷又一炷。


街上的人声比以往小了许多,夏使遇袭后驿馆便添了一队护卫,里外守得密不透风。当地淳朴百姓一见路边挺立着一排带刀壮汉,哪还敢喧哗,统统噤了声。


元仲辛等得百无聊赖,掏出两个李子,在衣服上擦擦,啃咬起来。


刚咬下第一口,细绳便有了轻微颤动。


来了。


窗户被从外面猝然撞破,元仲辛在同一时刻躲过短刃锋芒,夺步到窗边。


定睛一看,来者煞是眼熟,迅猛狠厉,正是害衙内眼盲的元凶。


元仲辛眉一挑,调侃道:


“好在小爷早有准备,全天下能避开你刀的人,我应该在头几个里吧?”


细恶不多言语,冲将过来,元仲辛扔了李子跳出窗,可哪里跑得过,没几步就被阴影笼罩,细恶一个弹跳到他头顶,刀便要劈下。


元仲辛迅速旋身,堪堪闪避,肩上还是被划了一道。转至细恶身后,想出手反击,细恶却反应极快,回身就在他手腕又留下一道伤。


打不过,元仲辛绝不逞能,掉头拔腿就跑。细恶紧赶而上,元仲辛只觉一阵阴风越逼越近,随即背上便吃了一刀,所幸没伤到要害。


他没有回头,也没有放慢速度,趁细恶方才出招停顿的工夫拉开了一小段距离。跑到桥边,便效仿那日的张算,一头扎进了水里。


细恶眼见了,也就地入水,元仲辛却并未往远游,反而爬上了桥洞,贴在一角,在水中细恶的视野之外。


泅了半天水的细恶一无所获,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,只好又回到岸上。元仲辛从桥洞悄悄探出一双眼睛,见他仍在四下搜寻,正要往元仲辛这里走,人群中突然跑出另一个少年刺客,同他耳语几句,两人就朝反方向奔去。


等他们离得远了,即将消失在目光尽处时,元仲辛一跃上岸,跟了过去。

  

     

06.


昨夜骤雨,院中不少草木摧折,张算拾起一根草,坐在屋前台阶上晒太阳。


王宽又出去探寻赵简踪迹,小景在收拾卧房。薛映给他端了杯茶,他从容接过,一如先前同样平静地放下冲薛映而去的刀。


举刀是为告慰父亲,不动手是因为已放弃仇恨。


他从来将自己想要结束暗探生涯的原因说得笼统,如今逢着薛映,他那些经久堆积的困惑与失望才算有个出口。


父亲死后不久,母亲便染重疾,苦熬至他六岁时离世,他再无亲故,被父亲曾经的部下带去军营习武历练、学宋人语。所有见过的人都不停告诉他,是宋人害他丧父,此仇不共戴天,他须奋发砥砺,长大为国为家雪恨。


仇怨就这么硬生生烙进他脑子里,到十二岁,他揣着熄不掉的怒火来到了大宋境内。那也是萧潜的主意,选拔一批半大孩子早早跟随暗探入宋潜伏,让他们融入当地生活,扎下根,日后行事就方便。他被分派给了边关某小城一个驻守据点的老头照管。据点明面上是间香铺,老头在宋的化名姓张,他就跟着姓张,因为算账快,遂有了现在的名字。


暗探日常都有任务在身,据点只是歇脚碰头、交换信息的场所,张算一月到头也见不了那些前辈几回,打交道更多的反而是来来往往的宋人。


起初他抵触,对谁都带着敌意,后来被命令做个正常的大宋孩童,他才不得不与邻里交流,久而久之心志便开始动摇。


如磐石出现裂缝,他质疑起胸中仿佛生而有之的那腔恨意。


他带隔壁的小女孩爬树、翻墙,女孩对他笑,他也要去恨么?


对门大婶逢年过节给他们送点心,他是否在未来某天也要顶着大辽的名号杀她,哪怕她什么也没做?


十七岁,他接到第一个任务,去了开封。在开封,有前辈特意带他到一家汤饼店门口,指着忙活的老夫妇和坐在最里面的年轻人,说这家人姓薛,儿子叫薛映,那老头就是昔日杀他父亲的宋兵,现在一家人圆满安宁。


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怂恿他寻仇。他却想,圆满安宁不是很好么?


姓薛的杀了他父亲,可连他父亲叫什么都未必知道。若无战场,天各一方,哪来的兵戈相见,不死不休?这样的士卒成千上万,纵使挨个恨去,许多事依然无解。


最终,他的意志分崩离析。同僚还是在他面前说为国而战,他却已连国在何方都感觉模糊。在宋六七年,“张算”这个名字早嵌进他血髓,有时想起本名,像对应着另一个人。故土迢迢,他抛不下,但已觉陌生。


单纯的恨变作一团乱,他想不通,所以干脆一逃了之。


“我什么都不想管了。”他对薛映说,“什么国仇家恨、大忠大义的,我都懒得再想。我就想恢复自由身,找个地方躲起来过一辈子。”


薛映默默听完,情绪没有太大波澜。


“我爹杀了你父亲不假,但我家并不圆满,受你们所害的宋人也不在少数。你不必为自己说这么多话,这只是交易,答应你的条件会给你,想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。”


张算笑了,把手里的草重新植入土中,叹道:


“我与你们年纪相仿,却已别云泥。你们有自己的根,照宋人的话说叫气节。你们的视死如归是真正的视死如归,因为即便身死还能留下种子。大辽也有这样的死士,但还有数不清的像我一般的人。譬如萧潜身边的那些杀手,嘴里喊出来同样都是为国为民,不过死了也就散成灰。”


他害怕爱憎,就是因为发现口中的爱恨从不属于他自己。他怕那外来的意念根深蒂固,淹没生命,辨不清、甩不掉,故而通通拒绝。


薛映看他一盏茶饮尽,就拿了杯子进屋,要再给他倒。刚走到桌前,门口光线一暗,他余光瞥见靛蓝衣角翻飞,不遑多想,当即拔刀直上。


杯子落地脆响,壁上牡丹纹样顷刻间七零八碎。


他又没来得及。


短刃刺进张算咽喉,拔出时鲜血飞溅,沾上了闻声出来的小景衣摆。


薛映瞪住细恶,额际青筋突出,燃了两年的不甘与杀气喷薄在即。


细恶先发制人,向薛映杀来。短兵相接,只见两道飞影从门前打到屋顶,继而又回到院内,一时难分上下。


与细恶同行的还有一个杀手,此时望着小景,眼中有迟疑。小景抽出腰间随身带的匕首,一动不动,脑门浮起细密汗珠。


僵持间,回来的王宽一脚踹开院门,一个箭步护到了小景身前,而后定睛看了眼张算的尸体和院里的打斗景象,便已大致推测出他离开期间发生了什么。


薛映和细恶从他们面前越过,那与他们对峙的杀手终于拿起刀奔过来,神色狰狞。


王宽接招,觉出对方下手并不利落。这是劣势,他盘算着,应该可以活捉。


那边薛映对付细恶已略显吃力,千钧一发之际,又有一人进门,上来就扑向细恶,与薛映一左一右形成牵制。


“元大哥,当心后面!”小景喊道。元仲辛侧身,躲开了后面来的刀。


原以为跟着细恶能摸到萧潜所在,没成想找到了自己人。不过他也不意外,既然萧潜真在鄜州,他能有线索,七斋其他人自然也能查到。


细恶以一敌二,虽不至落于下风,手脚多少还是受了限,便声东击西,先对薛映使出半招,刀锋一转又把来不及防备的元仲辛换成目标,意图一击解决这位不速之客,冲破限制。


元仲辛没看见刀动,倒是在细恶转向他时眼睁睁看着一把刀子捅穿了细恶胸口。


刀尖滴血,细恶脸上第一次出现怔楞。他回头,看着暗算自己的同伴,眼神阴鸷。这是他唯一不会分出心神提防的在场者。


偷袭者浑身发抖,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,却还是双手合力拔出刀,对准细恶心口捅了第二下。


咽气之前,细恶迸发余力,将自己的短刀斜贯入对方脖颈。


两人同时倒下,细恶已没了呼吸,他那同伴仰面看天,喘不过气,嘴里涌出一汪又一汪血。


那少年伸出手臂挥舞,仿佛想从虚空里抓出根救命稻草,但终究无力回天。豆大的眼泪出来,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,竟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,喊的都是同一个词语,并非官话,也不像大宋境内其他方言。


王宽面色沉下来,说这是契丹语,他听得懂一些简单内容。


“他在喊娘亲。”


无人发话。四人在原地等少年声音弱下去,被血呛住,继而胸脯再无起伏,才行动起来,把三具尸体抬到院子角落。


薛映翻遍了两个杀手的身,没有解药。


然后他就一直缄默着坐在台阶上,脚边是张算方才插进土里的草,半萎着,蔫黄。


小景把元仲辛带到客房包扎伤口,完工后又来清理厅内的茶盏碎片,王宽拉住她,想给她擦去衣服上的血,然而血迹早已干涸。


“没事的,我待会儿进去换件衣服。”小景说。


王宽没放手:“那坐坐吧。”


小景就陪他坐下了。


那少年的哭喊像个阴障,消失了也犹在耳边,压得人闷。


费了段时间平复下来,元仲辛走出客房,伸展了一下腿脚。之前无暇顾及,现在歇了,浑身泛疼。


王宽言简意赅地对元仲辛讲述了来鄜州后的种种,总结道:


“赵简下落不明,细恶身上没有解药,我们还是该从萧潜入手。找到他,这两件事都迎刃而解。”


元仲辛赞同,两人合计一番,打算仍去驿馆周围蹲守。萧潜前次失手,必然还会再有行动。只是此计绝非上策,赵简吉凶未卜,谁也不知道萧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守株待兔未免太费时。


“你们还有什么线索吗?”元仲辛问。


王宽提起墙上被封的门洞,把张算说的传闻告诉他。


“若是独门独户的宅院,没有门,肯定早成城中异象了。”元仲辛思忖道,“能不被人发现,八成是和其他房屋连成一体,旁人压根看不出有个单独的院子。”


王宽也作此想。


“他既然要在出入口做机关,我猜想在后填的门洞上动手脚比直接在墙上挖洞容易。这附近民居都是原来一处大宅分割而成,许多墙上都有这种填补痕迹,我出去时每家都看了,没有异常。”


元仲辛忽地记起什么,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地图,摊在桌面。


“你说的大宅该是这个。”


他手指点住当下所在的位置,正落于图上一处府宅内,旁边注有“李府”,不知是昔日哪门权贵。


李府着实大得惊人,横占了现今城中南北各半条街,从府中一端走到另一端怕是需费些脚力。


王宽找了支笔,在图上标下李府被分割后的布局。


整座李府都被改成了民居,用最省力的方法,每户沿原有院墙依势进行切分,有些院落太大,可充作两户,才重新修墙隔断。


笔端在最南边停住,王宽意识到不对劲。


元仲辛和小景都凑过来,王宽指着南端的三进院落说:


“按其他院子分割的方法,这里应该分作三户,可我去时只看见边上两户人家,外墙相连,一眼看去分明是比邻而建。”


“如果是相邻,那就要拆除原来李府院中的两道墙,再在中间修一道。”元仲辛摇头,“这不符合其他部分的切割章法。”


他拿过王宽的笔,描了一遍中间院子的轮廓。


“两道院墙一砌补,中间就是四面封闭,无门可入。”


说着又在南边外墙上画了个圈:


“如果有机关,为避人耳目,只能在后墙。”


后墙外是条死巷,确实方便隐蔽。


小景纳闷:“可是就算外人看不出,天天住在两边的人也察觉不到中间有个院子吗?”


“这些民居当初多半是修补、改建完了才让人入住,而且中间院落比两边狭小得多,未曾发觉也合情理。可能他们也始终以为隔墙就是另外一户人家。”王宽道。


“去看看呗。”元仲辛收起地图,扬眉道,“要是没猜错,那看来萧潜是真在墙上开了个洞。”


薛映听完他们说话,早起身等在了门边。四人正要往城南赶,一开门却被吓了一跳。


外面立了十几位大汉,个个皮肤黝黑,面透凶相。为首的一个声若洪钟,问道:


“敢问几位中是否有个薛公子与王公子?”


王宽面不改色:“是,阁下何人?”


那人抱拳回答:“鄜州镖行。早先接到韦衙内急信,托我领上一些好手,协助二位行事。”


元仲辛由衷佩服:“衙内果然不简单,这么远的人情,一封信就能动用。”


“早年间韦太尉来鄜州时,镖行曾承蒙关照,虽则他已罪行累身,但我镖行也没有欠人情的道理,借衙内此托,正好两清。二位公子休要客气,要用人时尽管开口便是。”


有这帮人在,七斋便又多了一分胜算。


王宽交代了几句,城西头骤然在白日里炸响焰火。


“是赵姐姐!”小景眸中亮起光。


那是七斋约定远程联络的暗号。蓝色焰火,响三下,意味着紧急求援,刻不容缓。

 

 

07.


狼牙手串是刘息的,赵简转着它,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,很快便有了数个尾随者。


说来因祸得福,出事那晚刘息投奔她,她毫不犹豫地领他去了城西的备用藏身所,在与搜捕他们的辽人暗探周旋时得知了萧潜据点的准确方位。她不想再拖延,决意正面迎敌,趁早了断。


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城南,一排民居后有条小巷。刚进巷口,跟着她的暗探就堵住了退路,迎面又从巷子里逼近几个,见他们要亮刀,她甩了甩手串,提醒道:


“别忘了,你们要的密文还在我手上,客气一点对大家都好。”


那几人按刀的手便不再动。


离墙最近的辽人在某块砖上敲击了一段节奏,过了一会儿,墙后机关转动,翻出一道可供一人通行的缝。


赵简进去,一在院内站定,操纵机关的人便又合上了墙。


院子四角各有弓箭手两名,盯着四面墙头,院内有座房屋,屋前立着萧潜。


追了两年的猎物,终于就在眼前。


此人作风狠辣,长得倒有些秀气。想是早接到了通报,专门等在这同赵简会面。


“我的人还在四处找姑娘,姑娘就先找来了,这是我没想到的。”他官话流利,全然不带辽人口音。


赵简问:“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吗?”


“姑娘手段高超,既能里通我两个部下如此之久,找来此处也就不是什么不可能做到的事。”


他看赵简的眼光多了丝欣赏:“还未知晓姑娘尊姓大名。”


“名字你不必知道,总之我是来抓你的。”赵简开门见山地宣告。


那点欣赏瞬间被杀意蒙住,萧潜皮笑肉不笑,轻轻挥手,刺客们便从屋内鱼贯而出,将赵简围住。


“姑娘一人势单力薄,怕是不自量力。若有帮手,可以叫他们都出来了。”


赵简不答,却也不怵,把手串塞进腰间,随时准备动手。


“她不是一个人!”


声音响亮,紧接着便有三人越墙而来。弓手登时连发七八箭,皆被双刀一一拦截。


薛映刀口沾红,看来已经解决了墙外的暗探。


落地后,元仲辛凝视赵简背影,再次强调:


“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。”


“原来还是你们。”萧潜示意弓手暂停攻击,玩味道,“若我说交出密文和刘息就放你们走,你们会答应吗?”


“你觉得呢?”赵简反问。


“那我们就无话可说了。”


萧潜退步,让出场地,刺客和弓手见此信号,纷纷不再克制,刀箭齐杀,来势汹汹。


王宽三人都从镖行拣了兵刃,有备而来。薛映率先飞出暗器,歼灭四角弓手;元仲辛持剑两步跨到赵简身边,刺客们也迅速分作两群,将他们与王宽、薛映隔开,分散战力。


对方上来就施起车轮战术,依次上阵,企图耗干他们的体力,以便生擒。过了十几回合,元仲辛瞅准时机,逮住空子要扭转局势,剑已生风,眼看要取此轮出头的刺客性命,赵简却一个飞踢令那刺客跌至一边,看着是反击,实则是让元仲辛落空。


赵简给他使了个眼神,意思是不能杀。


元仲辛不解,当下也不好多问,之后默契地配合赵简,只伤不杀,还要演得合情合理,不被萧潜看出破绽。


王宽在薛映掩护下抽身出来,就近抓住入口边负责机关的人,剑架上其颈边,逼他开了门。


镖行的壮汉们闯进来,一头扎进战局。刺客们的阵法被打乱,萧潜又叫出了剩下的人手,整个暗探据点倾巢而动,一派混战,冷铁凛锋相撞,呼吼声不绝于耳。


场面难以控制,赵简见戏已做足,当机立断吹了声口哨,几个刺客便集结着向她袭来,她往屋前跑,被追上时距萧潜不过几步远。


萧潜冷笑一声,捡起地上一把长刀。赵简正被纠缠,难顾其他,他砍一刀不过顺手而已。


生死一线,元仲辛本能般疾冲上前,抱住赵简,挡在了她和萧潜间。


他抱得很紧,双眼瞪出血丝。从前他听故事、看话本,嫌痴男怨女对情爱的反应浮夸造作,临到自己头上才明白情根是蛊,长出来了人就不由自主,粉身碎骨也不撒手,宁死都不会愿意尝一口失去。


赵简的心跳清晰地传入他知觉里,是快速坚实的震动。


过了许久,什么都没发生。


赵简在他耳畔说:“没事了。”


他这才注意到四周安静了下来,那些刺客和暗探大都负了伤,或坐或蹲。没负伤的看大势已去,也不再负隅顽抗。


和细恶的遭遇一样,击败他们的是自己人,人数占了全部刺客的一小半。赵简一吹口哨,这些人便同时倒戈,将其他辽人一举击溃。


他转过身,萧潜被追赵简的那几个刺客击成重伤,不大体面地瘫坐在地,还没从惊愕中缓过神。


赵简走到他跟前,低头道:“放心,你身上没有致命伤,只是不能动,跟我们回开封后可以在大牢里好好休养。”


萧潜不甘:“他们都是我亲自带起的……你怎么……怎么……”


“你太相信自己,所以也信任他们,却从没想过他们是不是同样这么相信你。”


赵简蹲下,冷眼与他平视:


“我问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找到这里的,刚才你不感兴趣,现在我告诉你。两年前我就接触到了你的这些得意手下,他们有人想摆脱你的控制,我让他们私下传消息给更多有意向的人,只要帮我成事,我就还他们自由,但他们被你荼毒太深,考虑了两年才下定决心。到鄜州后我一直联络不上他们,是刘息事发,你派人全城搜捕,他们才借此机会主动找上了我,告诉我你在这,做了谋划。还有,他们当中最厉害、你最看重的那个杀手,应该也已经死在了同伴手里。”


“不可能!不可能……”萧潜震怒,底气却越来越弱。


“什么不可能?你是觉得让他们自幼与亲人割裂,不断被灌输杀戮、顺从和仇恨,他们就能成为任你驱使的猛兽?可事实正好相反,你越操控他们,他们就更容易回忆起被你带走前的生活。世间的道理就这么简单,你不认真看待人心,便总有一天会栽在人心上。”


萧潜怒极无言,赵简也懒得再费口舌,起身招呼帮手们先撬出被俘辽人口中用于自尽的毒药,再把他们全绑得结结实实的,到时一起押回开封。


七斋几个聚到一起,赵简关切地问:


“我嘱咐刘息发暗号,让你们先拿了密文送回开封,以绝后患,你们怎么都过来了?小景呢?”


“我们去城西见了刘息。”王宽说,“已经托可靠线人和一队镖师将密文护送回京,小景和刘息待在一起,也有镖师保护。”


赵简放下心来,又叫薛映去搜屋子,总算在萧潜书房内找到一瓶解药,还带出了屋里存放的各种情报。


诸事了结,赵简面向帮她的那些刺客,放大了声音道:


“你们可以走了,去找你们想见的爹娘和手足。我们的人会送你们到宋辽边境,这是我答应你们的。”


少年中听得懂官话的几个把赵简的话翻译给其他人听了,人群一阵雀跃。王宽自觉担起善后职责,领他们到一旁清点人数。


眼前就剩下元仲辛一个,赵简看着他,把他眼眶给看红了。


“我看见你背上有伤。”她不想久别重逢还要伤感,提起了一个话头转移注意力。


“对,早上被人刺的。”元仲辛应道。


“痛吗?”


“痛。”元仲辛眼眶更红了。


其实背上涂了药后就已没什么感觉。


“叫你走你不走,现在知道痛了?”


提起这茬,元仲辛就有点急。


“这就是你的计划?把我们都支走,你一个人和这些刺客里应外合?如果他们是在诈你怎么办?”


赵简和他对视片刻,展眉笑起来。


“你知道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。你不是在怀疑我的计划,只是担心我。”


心思被一言道破,元仲辛语塞,半天才忍不住小声问出一句:


“这两年你有没有想我?”


赵简没有回答,而是凑近来,捏起他的下巴,左右打量一番,啧啧叹道:


“瘦了。”


元仲辛还想细问她这两年的经历,赵简却不待他张口,一把勾上他的肩,带他往墙外走。


“过去的事以后有的是时间说。请你去吃姜泼刀,鄜州有一家味道比开封的还好。”


元仲辛由她拉着走,别说吃姜泼刀,就算即刻赴刀山,也心甘情愿得很。


霞光铺泻层云间,又黄昏,徐风动,燕还巢。

 

 

08.


日光晴好,衙内坐在院子里算账。


前几天小伍带上来两个镖师,从鄜州远道而来。衙内大为感动,以为镖行收了他的信,特意差人前来探望,结果人家是上门讨要酬劳。


据两位镖师说,他们本意是还衙内人情,没想到牵涉的事这么大,镖行所有人都被支使走了。先是送东西到开封,后来要他们埋辽人尸体,临了又把人马分成两批,一批帮忙押辽人返京,一批送另一拨辽人到边境。他们的饭不是天上掉下来的,没有进账实在遭不住。


衙内最近没和七斋其他人通书信,听得莫名其妙,一问价钱,眼前又黑几分。


哭丧着脸让小伍搬出宝箱,数清了钱给来人,衙内心痛又肉痛地让小伍谨记前车之鉴,败什么都不能败家。


这算是他索然无味的日子里一场大风波了。


他看不见,平日里的消遣就是听林间的麻雀和喜鹊吵架。小伍空闲时会来找他取经,打听师兄师姐们的事迹,衙内就来劲,细数桩桩件件,叙来滔滔不绝,小伍听了直鼓掌。薛老夫妇好奇时也会驻足听一听,到刺激处会拍拍胸口,心有余悸。


这时的衙内很为自己骄傲,因为不知不觉中,他居然也活成了传奇里的人。


都说人有三魂六魄,他曾认为既然人世泱泱,魂灵遍地,他一个没出息也不妨谁的事,不如认命让自己舒坦,当一个称职的京城纨绔,和小娘子喝喝花酒,好点小功利,大抱负可以嘴上说说,行则见机变通,美哉一生。


进七斋后他才知晓魂魄可以充盈如斯、宏大如斯,上天入地浑不怕,以至眼瞎也说不出怨言,毒箭扎身也觉值得。


他想他们了。


太阳爬到头顶,晒得他泛起倦意,便背靠了树昏昏睡去。


恍惚听见细碎人语,他惺忪睁眼,只觉眼底一凉,人间便逐渐又有了线条和颜色。


油亮的树叶上有光在闪烁,树下站着整个七斋。


赵简合上药瓶,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:


“醒了吗?”


小景问:“衙内,你能看见了吗?”


声音缥缈,不知是因为他没清醒透,还是纯粹在做梦。


但他不想验证,也不想戳破。


于是他迎合道:“你们回来了?”


“回来了。”王宽满面春风。


赵简往屋里走,经过衙内时拍了拍他的肩,一边喊:


“薛映,热两坛酒来,今天我们不醉不休。”


不等薛映答应,薛老夫妇已招待几人进屋。薛映没去,站在衙内身边看风景。


这是衙内第一次清晰看见陪伴他两年的景象,处处透着新鲜。


他追循薛映的目光望向前方,广阔视野中绵延着漫山劲草,向阳疯长,生生不息。


盎然绿意看得衙内心情舒爽,不由设想道: 


“这地方多好啊,房子留着,以后我们几个老了就都住过来,死了也一起埋在这,本衙内就圆满了。”


薛映素来不喜欢他的不着调,搁往常定要浇他一大盆冷水,此刻却只平静地回应:


“好。”


衙内觉得自己八成是真的在做梦。


薛映忽然说:“我能理解我爹的选择了。”


“啊?”


衙内一头雾水,但转念一想薛映难得对人吐露心事,也就对他放得开些,这句话估计从鄜州一路憋到开封,便抛开疑问,侧耳倾听。


“我一直怪他懦弱,其实我们只是选了不同的路,他的选择也并不比我的差。”


衙内认真附和:“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

他的思路很简单,薛映人好,薛父人也好,做出来的事怎么都不会太坏。


屋内传来元仲辛的唤声:“你们进不进来喝酒?”


衙内应声立起,与薛映并排进去。


是梦是真不打紧,长睡不醒也无妨,在他这里,万事都抵不上七斋共饮的那坛陈酿。

 

(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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